两篇塞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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菖蒲
是夜,萧景琰骑着快马披了满身满头的风霜赶到草庐的时候,梅长苏面前盛了雪水的茶壶刚刚发出了“噗噜噗噜”的声响,他听见几里开外已有马蹄声,便放下了手里的手炉,转身到木柜里去拿茶饼去了。
像是怕萧景琰迷路似的,梅长苏特地把草庐里的烛火点得通明,只是在这寒风中摇摇晃晃的,从黑夜雪天里一路行来的萧景琰一眼就见了那一豆烛光,忙又夹紧马肚子向前疾驰。
大雪已经下了整整十日。
三月前尚在金陵的萧景琰收到梅长苏的飞鸽传信,邀约他冬日在漠山草庐一聚,只是信上没有说明具体时间,他只好刚入冬就启程往北边赶。但漠山里的冬日来得总比外面早,外面还刚立冬,气候也还未来得及迅速萧条下来,这漠山就已是被茫茫大雪笼住了。大雪封了山,本就不好走的路更加难行,饶是萧景琰紧赶慢赶,也比梅长苏晚到了三日。
“小殊——”
刚靠近草庐大门,萧景琰就迫不及待翻身跳下了马,将马往马厩里一带,就急急跑进了草庐里。
梅长苏把手里的热茶递给他,朝他露出一个笑。
“你这满身的寒气,快到火炉前暖暖。”
萧景琰赶紧解下身上的披风放到一旁,接过热茶喝下,又在火炉旁站了片刻,才走到梅长苏身边,屈下身子疾挽住他。
“小殊,我来了。”
“来了就好。”梅长苏温温一笑,“从金陵赶到这里,也累了吧?”
“还好,我一月前就启程了,并不算赶。只是我入了漠山境地,这雪就一刻也未停过,路难走得很,马也换了三四匹,故而才耽搁了。倒是你,这么早便到了,等了好久吧?”
“不过三日而已,琅琊山过来近一些,我也好趁此机会看看山间雪景。”
萧景琰闻言,面上却流露出担心之色:“你身子骨弱,在这冰天雪地里独身待了三日,这怎么行!”
“不妨事,你瞧我手都是暖的,不用担心。”
“可……”
“好了景琰,这么久不见,你就不问问我请你来是所为何事?”
“何事?”
梅长苏缓缓站起身,从书柜里抽出一幅长卷轴,递给萧景琰:“我机缘巧合之下得了一幅名笔,传说要冬日才能看到其中精妙,故而邀你来同赏。”
萧景琰听他这么一说,忽起了好奇心,也站起身子走到梅长苏身边:“是怎样的一幅画?”
那画其实也没什么稀奇的。
二人就着烛火细细展开,上头只画了一个貌比潘安的俊美男子,双拳放在身前,虚虚握着,看着有些违和,倒像是本应拿着什么东西,却没画出来似的。
构图也非常怪异,一个男子占了画的一半,另一半却空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怎么看也是一幅半成品,怎么的就成了名笔?
“这画……很一般啊。”
“我也觉得一般。”梅长苏笑了笑,“只是蔺晨说这是好东西,非得要送给我,还要我同你一起看,那我只好照做了。”
“蔺晨?”萧景琰皱了皱眉,“你那朋友总是玩世不恭的样子,莫不是他耍你玩吧?”
“嗯?也有可能。”梅长苏说是这么说,却并未流出半点不信的神色,看着只是顺着萧景琰的话点了点头。
“你真的相信这画里有玄机?”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反正蔺晨也不敢害我们,就听他一次又何妨?”
“好吧。”萧景琰无奈地耸了耸肩,“左右我这些日子也无事,便陪你看看这画里乾坤吧。”
“呵——”
这是萧景琰第一百零八次从梦里惊醒,外头天色还一片大暗,从窗格里什么也看不清楚。他提高了声音把侍奉太监叫进来,一问才四更天。
“陛下又做噩梦了?”
萧景琰粗粗喘了好几口气,胸腔里的心脏一直在“蹦蹦”跳得厉害,浑身的寝衣都被汗湿,身体微微有些颤抖。
“无妨,你下去吧。”
“陛下……”
“下去吧。”
太监饱含担心地看了一眼萧景琰,看陛下很是坚决的样子,只好行了礼,慢慢退出了内室。
又是这个梦……
梦中反复着重现这一幕,他骑着马穿过风雪,那些雪片把他的脸刮得生疼,马腿在雪地里被积雪冻住了,完全无法前进。他着急地徒步跑到下一个驿站,花了大价钱又租了一匹马,继续往前赶路。如此换了三四次,才终于看到了雪中草庐里摇摇欲坠的那一剪烛火。他下了马一进去,就有个一身青衣,面容温和的男子在等着他。
萧景琰已经没了睡意,便自己掀开被子下了床,抓过了一旁架子上的薄外袍披上,慢慢走出了养居殿内室。
“陛下,您怎么起来了?”
侍奉太监看萧景琰只穿单衣,慌忙差人把披风拿来。
“睡不着,你陪我去花园走走。”
“这……陛下,这更深露重的,您只穿了这一点衣服,还是再多加两件吧。”
“无妨,走吧。”
萧景琰率先就往前迈了步子,太监也只好叹了口气,提了灯笼走到了萧景琰的半步后为他照着前路。
灯里是明晃晃的烛火,一闪一烁,隐隐照亮了前方短短几步路,投映出一片典雅的金黄。
自从两年前,那场威胁了大梁三境的祸乱被平,他就总做这个梦。
每一次都从他骑着马在寒风中赶路开始,到他对梦里那个人说出“左右我这些日子也无事,便陪你看看这画里乾坤吧。”这句话结束,一次也没有例外过。
他一开始还看不太清梦里那人的样子,只觉得他的脸模模糊糊的,像蒙了一层雾。随着梦的次数越来越多,那人的面容也越来越清晰,到如今,他哪怕不在梦里,也能清楚记起那人的模样了。
他叫他——“小殊。”
谁是小殊?
萧景琰负着手走在青石铺就的道路上,空气中隐隐传来不知是什么花草的香气,清雅好闻,让他心里疏阔了不少。
叫小殊的人他倒知道一个,是十七年前的一桩惊天谋逆案的涉案人之一,赤焰军主帅林夑的独子。当然那桩逆案两年前就已经翻了案,那是被冤枉的,只是当年那些个涉案人也都纷纷消失在了过往里,一个也没有幸存了。
那个叫小殊的也是在逆案里被牵连的,据说是埋骨于北境的梅岭。本是个天纵英才的人物,可无端遭受了那一场飞来横祸,而至于英年早逝,不得不说是可惜。
但萧景琰跟他并不熟,印象中似乎连话都没说过几句,肯定是没有能亲密到叫他“小殊”的程度的,再说了,那林殊也不长那个样啊。
可……
若是只梦见一次两次,萧景琰兴许还不会当回事,然而这两年间差不多四五日里就要梦见一次,这让萧景琰觉得非常不正常,仿佛冥冥中有什么在拉扯着他似的。
他觉得他似乎认识那个人,他应该认识那个人,他必须认识那个人,但记忆里从来就没有过这样一个人出现,他非常肯定。
那又会是谁呢……
“小殊……”念及此,萧景琰忍不住动了动嘴唇,对着虚无的空气喃喃自语。
“小殊,来吃一些吧。”
梅长苏靠在软垫上,微微笑着接过萧景琰递给他的烤山鸡腿,轻轻吹凉了,才放进嘴里。
草庐毕竟简陋,许多生活用品都不甚齐全,除了黎纲和甄平送梅长苏上来时备下的吃食和火炭,也不剩什么了。至少没有调料可以撒在这烤山鸡上,只能尝到些山鸡本身的味道。而冬天的山鸡很少,偶有见到几只也被饿得瘦骨嶙峋的,根本没有几两肉。
萧景琰许是从前在行军途中有了经验的缘故,素日里那些登得大雅之堂的好菜一个也不会做,可这些山林野地里才有的东西就甚为拿手。这山鸡烤得外焦里嫩,滋滋流油,虽没有盐味,咬起来却是满口生香,别有一番风味。
“怎样?”
“比我做的好些。”梅长苏笑吟吟地回答他,吃得满嘴满手都是油,“当初赤羽营在北境的时候也常常在山里逮些兔子山鸡回来烤着吃,却不如你做的这个。”
“好吃就多吃一些,所幸昨日我出去打猎还有些收获,能给你解解馋。”
“可惜就是没有调料,这鲜味儿都被闷在里面了,引不出来。”
“早知道我就从金陵带些调料过来,也可带些别的吃食。”
“你千里迢迢赶过来已是不容易了,还带这么多累赘的东西做什么。”
“若是你要的,那是怎么也不能算累赘的。”
这话梅长苏听着很受用。
自打他和萧景琰互通了心意,萧景琰常会说些类似的情话,有些肉麻,却很是真诚。梅长苏面皮本来挺薄的,可这些话从心爱之人口中说出来,总归还是会觉得喜悦。
“不着急,等我与你回了金陵,你再向我大显身手一番也不迟。”
萧景琰闻言,乍然瞪大了双眼,有些不敢置信:“你要同我回金陵?”
“你不愿意?”
“愿意!愿意!”萧景琰连连点头,开的什么玩笑,这么久了,小殊终于肯跟他回去,他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不愿意?
梅长苏被他这样子逗笑了,摆摆手继续道:“只是总要等到这画里的玄机出现才行。”
“可是我们已在这里等了十几日,这画还是一点变化也没有。”
萧景琰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放到了墙上挂着的画上,那画上还是那个虚握双拳的俊俏男子,一双狭长的眼睛灵动温润,眼神似是看着画的另一边——这让萧景琰和梅长苏更加确认,那画的另一半一定还有些什么。
“其实我在想,既然说了要冬天才能窥见其中的玄妙,恐怕是需要些冬天才有的东西。”
萧景琰偏头想了想,猛地看见了外头还在纷扬的梨花鹅羽,突然道:“可是雪吗?”
梅长苏点点头:“我看十有八九。”
萧景琰赶紧站起身,拿过一旁的披风,要往草庐外走去。
梦到这里便戛然而止。
萧景琰睁大了眼睛看着床帏,那上头坠着金红流苏的坠子不住地摆动着,一下一下荡在他的眼里。
这次的梦与之前那一百多次完全不同,可他也同之前一样记得清清楚楚,一想就知道是之前那个梦的延续。
他陪着那个“小殊”在草庐里守着,每日就是聊天对弈,偶尔他也会拿着他随身长剑出去寻些山鸡山兔一类的动物回来烤给那个人吃。言语俯首间,总觉得他和那个“小殊”关系匪浅,好像……好像……
萧景琰摇摇头,突然间觉得心里有些什么念头乍闪而过,可他来不及抓住。
梦到他们似乎发现了那幅画的秘密时,就骤然闪断了。
第二日上过早朝,萧景琰就匆匆忙忙赶回了书房,命人送上来一幅卷轴和笔墨。
不知为何,有些什么地方不太对的预感随着梦境的变化开始强烈起来,他总有种预感,那幅画一定昭示着什么,所有的一切,都要从那幅画里找出来。
第一个梦他已经做了两年,不知道这一个梦又会做多久,但他知道如果冥冥中真的有些什么在作祟,一定还会有后来的事情。
但他等不了了,他想要破开秘密的欲望开始强烈起来,他要重现那幅画。
只是毛笔蘸满了墨水将要落在纸上时,他却浑然记不起那幅画的样子了。他在梦中看了两年多的画,此刻在他脑海里竟是一片混沌,什么也看不透。
最后他颤抖着双手,仅仅不受控制地在纸上留下了两个大字。
「小殊。」
晚间萧景琰到太后宫里去用膳。
那桌上都是太后亲手做的他最爱吃的菜,再辅以太后慈爱的笑,萧景琰觉得心里那一口闷气稍稍舒缓了些,面上难得露出了笑意。
可太后却觉得萧景琰眉眼间有些憔悴,有些担心他。
“景琰,你这些日子可是累了?”
萧景琰喝下一口鱼汤,摇摇头:“与平日一样,朝局上也没有什么突如其来的大事,倒也没有多累,母亲怎么突然这么问?”
“可我怎么看你有些憔悴?像是疲倦得很。”
萧景琰舀汤的手猛地一顿。
太后是何等人物,看他这样子就知道有异,忙追问下去:“到底是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小事情,母亲不用担心。”
“你是我儿子,我还不了解你吗?”太后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若真的是小事,哪会把你消耗至此?”
“真的没什么大事,母亲千万放宽心。”
“真的没有事?”
“没事的。只是最近做了个不同寻常的梦,有些困扰罢了。”
太后听到“梦”字时,嘴角几不可见地有些下撇,眼里忽然有些异样,却还是强自露出笑容,若无其事道:“你就是总累着自己才会多梦,我给你开些安神定心的药,你回去吃了就好。”
“多谢母亲了。”萧景琰点点头,陡然间又想起了什么,“母亲可认识……‘小殊’么?”
这一次太后被惊得手下一抖,竟不小心打落了筷子。
母亲一直温文尔雅端庄贤淑,萧景琰何曾见她这样失态过,当即放下碗筷就绕到母亲身边,忧心忡忡地看着太后。
太后却一瞬间就恢复如常,朝他摆了摆手。
这第三个梦的到来,比萧景琰想象得更早一些。
明明昨日才做的第二个梦,谁曾想只短短一日,这梦境就有了变化。
依旧还是那处飘着雪的草庐。
萧景琰刚走到门口,梅长苏就叫住了他。
“等等。”
“什么?”
梅长苏拿过了一个冰瓷碗和一支特制的小勺子交给他:“这是我平日里收集梅间落雪回来烹茶的工具,你用这些去弄些干净的雪来,别弄地上那些沾了尘土的。”
萧景琰接过器具,应了一声便推门出去了。
没过多久,萧景琰就又披着满身的白雪钻进了草庐,手里的冰瓷碗里全是白雪。可惜还未来得及涂抹到画上,就被室内暖融的空气熏成了雪水。
“看样子,得把这画拿到外头去才成。”
“可这外头冰天雪地的……不怕把这画打湿了?”
梅长苏微一顿首,指尖稍稍搓揉了一会儿,才抬头道:“那便放到外头落不到雪的地方就是,既是冬天,怕要的就是这天寒地坼的气候吧。”
“那你别出去,我一个人出去就好,等有了变化我再叫你。”
梅长苏站在原处笑了笑,不知是不是萧景琰的错觉,总觉得那笑里有些意味深长的味道。
萧景琰把画搁在了草庐旁的一处棚子下面,天寒地冻,滴水成冰,他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那画才慢慢起了些变化。
画的另一头渐渐浮现出线条轮廓,随着受的寒气越来越多开始显现得愈发清晰,萧景琰想抬声叫还在屋子里的梅长苏,张开了口却发不出声音。
那画上……
那画上……
他这才发现那画上之前的那个男子竟和他自己有八分相似,尤其是那一抹神韵,他现在看到……总觉得好像在照铜镜,却比铜镜里映出的他的影子还要更加入木三分!
画的另一半出现了另一个男子,他定睛一看,活脱脱就是梅长苏的样子!
他的人像那虚握着的手中有一株绿草,上头顶着白色渐紫的花朵,带着极认真的神情交给了画面另一半的梅长苏的人像。
那株绿草萧景琰认识,是代表着信赖与幸福的菖蒲。
“小……”
萧景琰的心忽地被揪紧,他觉得有只手在拉拽他,恍惚间又不知那只手来自于何处。
“殊……”
萧景琰猛然间一回身,看见了不知何时已经立在了他身后的梅长苏。
“小殊……”萧景琰想开口叫他,却发现声音变得嘶哑。
梅长苏披着白色毛领的厚披风,两只手拢在了袖套里,静静地看着他,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
“小殊……”
“我在。”
“小殊……”
“我在。”
“小殊——”
“我在。”
萧景琰叫一句,梅长苏就回一句。
可这人明明就站在他面前,那声音却朦胧缥缈得仿若踏破了空洞的虚无中跋涉而来。
“小殊——!”
躺在床上的萧景琰猛地攥紧双手,身体不住地痉挛着颤抖着,汗液已经浊湿了周身的被单和褥子,嘴里一声声不住地念着同一个名字——“小殊。”
太监在旁边急坏了,看陛下着了梦魇,连连唤着陛下,可陛下恍若未闻,一点也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小殊——”
“小殊——”
“小殊——!”
梅长苏抬起了脚步,一步一步向萧景琰走过去,面上还是那一副他熟悉而陌生的表情,越来越近。
“景琰,我在。”
“我一直都在。”
还有最后一句话,他听不真切,只看见那人的嘴唇开合。
刹那间不知从何处来了一阵暴风,扬起漫天的卷雪。在这风雪中萧景琰看不清前方,只觉得梅长苏的身影在他眼中渐渐模糊起来。
“小殊——!!!!!!!!!!”
萧景琰醒了。
“当初……小殊战死的消息传来……你一时悲戚过度,吐了好多血,当时就昏厥了过去……
“你昏迷了整整三日,怎么叫也不醒。再醒来,又是大病一场,所有的太医都无计可施,说你这是心病,总得要心药才能医得好。
“可……可你的病日益加重,一天中没有多少个时辰是清醒的,所有人都束手无策,眼看着……眼看着就要……
“这时来了一个江湖人,名叫蔺晨,自称能医好你的病。
“他是小殊的好友……
“他说……他说……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你忘记小殊,彻底除了这心里的病根,才能好起来。
“景琰……你……别怪母亲,我那时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太后泪眼婆娑,期期艾艾地对萧景琰叙述前因后果,说到后来,已是哭得不成样子。
小殊是谁?
他就是林殊。
他就是十七年前的赤焰逆案中被奸人所害,受了挫骨削皮,冰火交替,万虫侵身之苦又重回金陵,换了梅长苏之名的那个天纵英才。
他就是十多年前那个威威煌煌,宣宣赫赫的赤焰帅府中如高天雄鹰一般骄傲的独生子。
他就是三十多年前时年两岁的他在襁褓中就喜欢与之亲近的那个晋阳姑姑的孩子。
他就是林殊。
他怎么会以为他们之间并不熟悉?
他们之间明明如是熟悉,他是他年少时就深爱着的少年,他是他交付了一生中所有的情意的爱人,他是跋山涉水回到他身边扶助他登上了王位的那个文弱清隽的后生,他是最后一刻依然选择为了他的江山付出一切的那个谋士!
这些年间他一直以为……他是在萧景宣和萧景桓这两位王兄斗得两败俱伤之后,因着其他的皇子不是没有出息就是身体不好,要不就是身体残疾,才顺理成章地坐上了皇位的。
他身边从来就没有谋士,只有良臣。他那么讨厌谋士,他那么讨厌这些只会在暗地里使些阴诡手段的人,怎么可能会相信一个谋士的话,让他辅助自己上位?更何况,他身边的人也从来都没向他提起过有这么一个人物,所以他从未想过。
现在想来,那些时候母亲,蒙挚,霓凰他们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竟是那么触目惊心。
他怎么会忘了他……
那分明是他恨不得雕刻在骨头里,随着他带进坟墓也不能舍弃的名字啊……
他怎么会忘了他……
依稀记得梦里,梅长苏那最后一句话的口型……
“景琰……你想起我了……”
是啊,他什么都想起来了。
“啧啧啧。”
蔺晨从鸽子的脚上解下一封信,顺手将白鸽放飞,细细展开卷起的字条,看完上面的内容就忍不住咂嘴摇头。
“痴儿啊,痴儿。”
一边感叹一边走进了屋里。
“什么事情能让我们的蔺少阁主这么感慨啊?”屏风里传出一个润润的声音,仔细听,还带着笑意。
“你猜猜看啊。”
“莫不是又有哪个你倾心的美人痴心于哪家翩翩公子,你不高兴了?”
“呵,有美人痴心于翩翩公子这话不假,不过我可不倾心于那美人。”
“哦?”
“我是叹啊,这翩翩公子痴心不改,分明是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可不知怎么的,又全给想起来了,你说是不是很有意思?”
屏风里的人顿了一顿。
“他想起来了?”
“是啊——”蔺晨一抚垂落的发丝,调笑道:“你想怎么办呢?”
这一次那里面过了很久才回话,久到蔺晨以为他又睡着了,久到外头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久到飞鸟已在外头的青石板上投下了浅淡的影子,久到远天里隐隐已经能看到星子,久到像跨过了一生那么长。
“那你便替我送一封信到金陵,附上一株菖蒲,约他冬日里……京郊晚亭见吧。”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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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妃竹
翠碧寒烟漱千嶂,九霄星汉坠琅琊。
琅琊山一直是个钟灵毓秀的宝地,人住在这山上头,那可真是再惬意不过了。虽不若金陵那么繁华,也不若塞外那么荒远,可也清丽秀美。沿着山路蜿蜒而行,走上高峻秀丽的山峰,琅琊阁就在能目穷千里的山顶上拔地而起,一栋一栋木质的房屋皆是精心设计所得,一间一间错落有致,平缓的山道穿行其间,四围是郁郁葱葱的山林。从上往下能看见云海翻波,也能看见星光漫天,还有山那边连绵不断犬牙交错的边境线。
这样一个风景宜人的好地方,那养出来的自然也是风雅的妙人,出的自然也是闻名天下的奇事。这琅琊山虽没有什么太过玄妙的奇人奇事,可有两样那是独步天下的——便是这山道上时时络绎不绝的人万贯千金也要来求的琅琊阁锦囊和每年都在更新的五大琅琊榜。
按说虽然这五大琅琊榜每年都在更新,可能上榜的都是些在各自的领域最出众的人,这样的人毕竟寥寥,想要往前一位有时都会难如登天,所以即使榜单有变,也基本都是在榜单内部上名次有更改,很少会有大的变化。这些都是江湖人士习以为常的事情,大多数上榜的人物和排位早都记得烂熟于心,只不过这两年……
两年前那次榜单更新的时候,江湖上突然沸沸扬扬传了起来,说这个占据琅琊公子榜首位长达十年之久的江左盟宗主梅长苏,竟然已经不见了踪影。当然这个梅长苏当年负盛名所累,被当时还是东宫太子的献王和早已因谋逆被处死的誉王相继招揽被迫入京,在京里搅弄风云的故事实在是太过出名,传得连江湖上都知道了。据坊间传言,两年前周边几个国家逼近大梁四境,国家危在旦夕,这位麒麟才子毅然决然披甲上阵退了来犯的大渝,把大渝打得溃不成军。不过在那之后,这位麒麟才子就似人间蒸发了似的,许多江湖势力在同江左盟有交涉的时候都再也未曾见到这位梅宗主的面,听闻朝堂上也没有一个叫梅长苏或是苏哲的言官,他身边那位身法奇绝鬼魅的少年也跟着消失了。
有人说他是马革裹尸埋骨北疆了,有人说他是归隐山林不问世事了,甚至还有人,不知道是哪里听来的消息,说他已经被当朝皇帝收进了后宫去为之建了椒房殿专承盛宠,众说纷纭,什么猜测都有,不过大多都是捕风捉影而已,并没有实质性的证据。
实际上,梅长苏他本尊这会儿正在琅琊阁里,安安稳稳地靠在小椅上,指挥着飞流手忙脚乱为他收拾东西。
两年前,蔺晨从北境战场捡回来一个人。
说是捡可能不太恰当,毕竟对象是个活生生的人。只不过那个人虽然活着,却已是气若游丝,神识不清,全凭着飞流扛回来,放在了床榻上,劳累全琅琊山的所有医者日夜辛苦,穷尽了全琅琊阁里珍藏的医书上记载的医术才勉强救了回来。
这个人就是已经半死不活,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梅长苏。
冰续草虽毒性深,好在也不是彻底无药可解。从他决定制作冰续丹时,蔺晨就飞鸽传书回琅琊阁,要动用琅琊阁的情报网去搜罗天下名医,其实也并没有抱多大的希望。能解火寒毒的大夫他们十多年都找不到,但是能解冰续草之毒的竟然给他们找着了。
只不过,这毒倒是解得差不多,人却一直在半梦半醒之间徘徊,都是靠身边人喂他吃饭喝水才撑下来,可他自己却是没什么意识的。这一来,就是一年。等他终于恢复了神志,能对外界有清醒的感知时,所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金陵那边怎样了?”
气得蔺晨想一扇子敲在他头上。
“你还能不能有点儿出息!”
当然梅长苏想问的是……这大渝已经退兵,在金陵的萧景琰可有后续应对之法,蔺晨也知道,只是这话语间总有些暧昧,他忍不住不嫌弃。
“正如你之前所说,大渝现在不敢来犯了,人家的兵马都被你那一仗打得头破血流,还不赶紧回去缩着?”
梅长苏还很虚弱,听他这么一说总算放下心来,头一偏,又睡了过去。
兴许是这一年睡得太多的缘故,他的身体虽然还想睡,可意识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具体表现为——梦多。
梅长苏总觉得闭眼后的黑暗里有悉悉索索的东西在爬行,他也说不好是什么东西,爬着爬着就变成了一幅一幅的具象:有年少时和景琰策马同游的情景,有小时候父帅在帅府教他枪法的情景,有他上战场前夜为熬夜给他缝制护身符的母亲剪烛的情景,有他举着木剑在皇宫里横冲直撞的情景,有早年间他跟着萧景禹去受了旱灾的地方发粮的情景,甚至还有他都已经想不太起来的他第一颗乳牙掉落时的情景。
他就这么被困在这些过往里,好像马上就要醒了又醒不过来,睡得很不安稳,显意识之下觉得这似乎是老人所说的“走马灯”,也就是人快死之前会看到以前经历过的往事——其实他以前也遇到过两次。这一次从可能还没记事的时候一直梦到了他策马扬鞭往北疆而去便骤然中止,忽然间画面一转,他就看见了萧景琰。
萧景琰穿着玄色的朝服,带着王冠,坐在那个至尊之位上,面色冷凝地看着站在下面的他,问他:“你是谁。”
如果梅长苏是蔺晨,他可能会在梦里就回一句“你大爷!”,顺便跑过去扇萧景琰一个实打实的耳光,可惜他不是。
所以他又醒了。
“做梦了?”蔺晨本来看他睡得不好,怕是着了梦魇,不太敢强行把他拉出来,只能为他施针排解一点紧张导致的痉挛。见他猛地睁开了眼睛,抬头看了看天色,收起面前的排针。
“啊。”
“才睡了半个时辰,还一直在呓语。”蔺晨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是不是你一恢复神志,就会习惯性地焦虑啊?”
“我又梦见以前的事了。”
“走马灯嘛!我知道!不过我很遗憾地告诉你,你实在是福大命大,这一次估计你也还是死不成。可惜啊,你虽然天天说你生如蜉蝣,朝生暮死,如今又能多活一晚。”蔺晨这话说的有意思,倒像是盼着梅长苏赶紧死了似的。
梅长苏知道他这个刀子嘴的脾气,也不跟他计较,兀自喘了好几口,微微平复下气息:“我梦见景琰问我……我是谁……”
蔺晨一听,眼里闪出精光,看得梅长苏心下一凛:“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梅长苏枕在床上,轻轻摇了摇头:“我还没回答他,就醒了。”
“你刚去金陵的时候他没问过你吗?这不是挺正常。”
“不是……我是梦见他在王座上……”梅长苏的声音有点哑,“而且……我还是林殊时候的长相。”
“梦都是反的,如果人人都跟你似的,把梦当回事,那这天下得乱成什么样子?”
“或许吧……只是我心里总觉得……算了……”
“算了就算了吧。”蔺晨帮他拉了拉被褥,“你还睡得着么?要不要起来吃点东西?”
“我能吃什么呀?”
“厨房里熬了清粥,你别的吃不了,粥还是能稍微吃一些的。”
“我不饿。”
“不饿?”蔺晨扫了他一眼,“睡一年多了总算彻底醒了,能不饿?”
梅长苏却瞪圆了眼:“一年多?我睡了这么久?”
“是啊!”
不知从哪里吹进来一阵风,吹灭了案台上的一豆烛火。
一年多。
梅长苏觉得背脊有点儿发冷。蔺晨已经站起身向外走去,飞流的身影也出现在了门口,还有甄平和黎纲,一切都很正常。但他还是有些不安,却又不像蔺晨所说的习惯性的焦虑。
“苏哥哥!你醒了!”
飞流似乎长高了些,五官也渐渐长开。
“宗主。”
黎纲和甄平还是一点都没变。
他知道他在琅琊山,想想也能明白是当时把他从北境一路拉回来医治的,必然是费了不少功夫。蔺晨虽然个性随意了些,可对人是很好的,这一点他从不怀疑。
那么——
梅长苏会不会习惯性地焦虑这一点不好说,可他会习惯性地乱想。
“扶我起来。”
黎纲忙找了软垫来给他垫上,照例站在一旁待命。
“蔺晨刚才说,我睡了一年了?”
“是的宗主。”
“这一年……金陵的格局有何变化,你跟我说说。”
黎纲和甄平偷偷对视了一眼,斟酌了一下才回道:“先帝一年前就驾崩了,新帝一登基就加紧整治朝纲,重新编制了四境靖边军队,基本……没什么大事。”
梅长苏点点头:“我记得冰续草之毒无药可解,我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是蔺少阁主。蔺少阁主找到了医者,帮宗主您把身上的冰续草之毒给解了。只是这火寒毒……毕竟是奇毒之首,又日久年深的……”
意料之中。
梅长苏也不觉得有什么,继续问他们:“你们怎么跟景琰说的?”
这话音一落,黎纲和甄平就露出些不安的神色出来,还没等他们想好要怎么回,蔺晨就端着托盘闯了进来。
“病人就少说那么多废话,快来给我吃东西。”说罢就朝黎纲甄平使了个眼色,那二人回之一个感激的眼神,赶紧转身退了出去,就留着飞流趴在床边,眼巴巴地看着他的苏哥哥。
“一睡醒就问东问西的,你不烦我还烦呢!”
“都是重要的事情,怎么能不问?”
“那行了,你现在知道了,就收敛点你那些好奇心,给我好好保养着。”
“你知道的,我还没问完。”
蔺晨眯了眯眼,并不避开他的目光,简洁而平静地继续道:“你问完了。”
“没有,刚才我问黎纲和甄平的那句,被你打断了。”
“因为那不重要。”
“蔺晨。”
“洗耳恭听。”
“如果真的不重要,你现在一定会跟我说‘你那情郎还活得好好的’之类的话。你在逃避,”梅长苏的声音不大,可有种不怒而威的味道。“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这一句话准确地击中了蔺晨,让他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目光又转向地面,掺杂了一丝悲悯。这让一向最懂察言观色的梅长苏有些惊讶,手指捏住袖口一搓揉,脑子里又忍不住思考起来。
“你就那么想知道关于萧景琰的事情?”
梅长苏不说话。
“如果我告诉你,你能保证不激动么?”
“发生了——”
“行了我知道你什么心思,要你一点儿不激动也不可能,但是你也得做好心理准备。”
“你说。”
“他不记得你了。”
梅长苏有点儿懵,又追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我说,他不记得你了,不管是林殊,还是梅长苏,彻头彻尾都不记得了。”
“什——”
“当初我以为你快死了,就把你的遗书跟着那个珍珠一起让蒙挚送了回去。谁知道萧景琰那么不争气,一听到你的死讯就病倒了,差点就要准备后事。哎,我也是看他可怜,稍微帮了点忙,无非就是想了办法让他彻底把你忘了,去了心里的病根才能好起来。人现在根本不知道谁是林殊谁是梅长苏,你就算是还想回去,他也不认识你了。诶——长苏——!”
蔺晨告诉他,萧景琰什么都想起来了的时候梅长苏觉得有些欣喜,但是更多的还是担忧。
他本来觉得忘了就忘了吧,搞不好他什么时候就真死透了,与其到时候让萧景琰再痛苦第三次,不如一了百了,反正他早就习惯了自己承担痛苦。
不过就是再多承担一个心爱的人不记得自己的痛苦罢了,没什么的。
“谁知道你们二人居然情比金坚,都这样了还能想得起来?!”蔺晨如是说。
所幸他这两年还真是在静养,身子骨养好了不少……
“去了金陵也得给我好好吃药!我过段时间就去看你,你要是敢比现在还糟,我就干脆一剑了结你得了。”
蔺晨知道他那颗心早就千里追随萧景琰而去,定然是怎么也拦不住的。事实上他觉得这样依恋萧景琰的梅长苏有些陌生,梅长苏毕竟不是林殊,他总不会这么感情用事的。
梅长苏摇摇头,轻叹一声:“悲莫悲兮生别离,我怕我再不回去,他就真没活路了。”
今年的冬天比往年要温暖许多,都已经过了小雪,这天还是暖的,像初秋时的天气。
琅琊山到金陵路途稍远,梅长苏倒也不急,让黎纲他们慢些走,一路也可观赏沿途风光,从秋天一直走到了冬天,别有一番风情。
他在信上所约的时间是十一月十五,是个望月,同时也是林殊的生辰。
十里一长亭,五里一短亭,向来是人们诉离情话别意的地方,他们所约的晚亭,就是在淮水边上的一座长亭。
十七年前的十一月十五,萧景琰就是趁着夜色在中天满月下头,送别了将上战场的林殊。
“我喜欢你。”
萧景琰本就是个认真的人,说这话的时候更加认真,眼里亮亮的,倒填补了满月时见不到多少星子的遗憾。
林殊当时就愣了一下。
萧景琰却不等他回话,继续说道:“我本来打算等你从梅岭回来再告诉你,但是我等不了了,所以先与你说了。我知道你不能接受,但是……我萧景琰敢作敢当,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你若是觉得恶心了,大可以直接告诉我,我必定不会让你困扰!”
“景琰……”
“小殊,我喜欢你。”
林殊微张了张嘴,显然是受到了冲击。
然而军机紧急根本不容他多考虑,本来单独离营来见萧景琰就犯了军规,这时候副将已经慌慌忙忙跑过来,说林帅准备走了,林殊也只好匆匆挥别了萧景琰,跟着卫峥就回了营。
林殊被萧景琰没头没脑地表了白,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有点回不过神来。
长这么大一直都没喜欢过别人,但是萧景琰这么一提……他似乎体会到了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而且对方还是一个男人。这件事情完完全全在他本来的人生计划之外,或者说他压根就没往那方面想过。
只可惜,那一次在他终于理清楚心里的想法之后,就发生了那件事情,他已经来不及再回去告诉萧景琰,他也喜欢他。
后来萧景琰知道梅长苏就是林殊之后,又重新同他说了一遍一样的话,也是在晚亭。
这时候的喜欢跟年少时的喜欢已经不一样了,在发生了这么多事以后,本应是酸甜的感情里被加上了许多许多的苦涩,却比从前更加紧密地附着在心上,一丝一毫也动不得了。
那时候灰白色的天阴惨惨的,云层厚厚地积着,一点儿也透不出太阳的暖光,肃杀的风刮着自长空逡巡而下的小雪,落在他们身上,渗透进了满身的寒意。
“我喜欢你,小殊。”
梅长苏心事重重,低下头避开了萧景琰的目光。
——他不敢轻易再向萧景琰许诺什么。
萧景琰的眼里隐隐藏了些泪光,话语里溢满了悲哀与沉痛,面容因为苦楚而扭曲着,这些都让他觉得不敢面对。
很不巧,那时梅长苏正要作为监军奔赴北疆,同样在晚亭里,同样又被手底下的人打断了对话。
最后萧景琰给了他一个深沉的拥抱,收紧的手臂里的温度几乎要溶进他们的骨血里,让他们在未来绵长无尽的岁月里还能聊以慰藉。
梅长苏特意约在了晚亭,大约也是为了抚慰萧景琰。
虽然自从那封信送出去之后,萧景琰一直都没有给他回过任何的消息,他也能确定,萧景琰肯定会如期到来的。
今年早些时候,梅长苏得了一支竹笛。
是飞流闲来无事,在琅琊山里像只大猴子一样到处乱窜,无意间闯进了一大片竹林。那里面的竹子和他在廊州,在金陵看到的都完全不同,青紫色的斑点斑驳于竹身之上,飞流看着喜欢,就拣了几根短细的挖回去玩儿。
小孩子到底是小孩子,喜新厌旧也是常事,飞流玩了没两天就不想玩了,于是那几根竹子就丢在那里。梅长苏看着可惜,就让甄平他们去好好打磨了,做成了一支竹笛。
很久之前,萧景琰也送过他一支湘妃竹制的笛子,他当时还开玩笑来着,说这湘妃竹不是金陵产的,怎么不送他楠竹的?莫不是看上他了,送个有特殊寓意的。
萧景琰眨眨眼,说那算什么特殊寓意。
林殊笑言,这娥皇女英因为失去了舜帝都泣血了,血泪混着洒在竹竿上,他还以为萧景琰是舍不得他呢。
那时候萧景琰的脸忽地涨红,林殊还只当他是不经逗,后来再细细一想……怕是那时候萧景琰就对他渐生情愫了。
那把竹笛本来应该在赤焰帅府,只是他后来偷偷去找过,早已经不知道被扔到哪里去了,想来是帅府被查抄的时候一并扔掉了吧。
这一次赴约,他自然也带上了这一支竹笛,只为真的能吹一曲《落梅花》让他听一听便好了。
说起来年少时他也不是没吹过笛子给萧景琰听。
金陵里流行的情曲也好,霓凰教他们哼的云南山歌也好,那些高雅的名曲也好,往往萧景琰是听不太出来那些曲子里的意境的。曾经有位小郡主随父母亲到金陵来觐见,席间猛然瞥见了卓尔乐群的皇七子,瞬间惊为天人,悄悄地给人家弹了一个月的琴。林殊一听就听出来那里头的不对劲,萧景琰还只知道曲子听着好听,至于里面的情意……那是什么?
最后萧景琰实在是无法体察到那位矜持娇羞的小郡主的心意,林殊也没有要帮忙的意思,对牛弹琴了一个月的小郡主黯然地回了藩地。这件事也被林殊奉为传奇津津乐道。
所以现在在马车上坐着,一边往东走,一边带着黎纲甄平飞流三人游山玩水的梅长苏觉得他脑子一定坏掉了——才会忙着在见到萧景琰之前练习向他表白的曲子。
他毫不怀疑萧景琰会很不解风情地觉得他在煞风景,明明在两个人终于重逢的佳期还要吹什么笛子,根本不可能明白的,但是他还是坚持想要用这样的方式来告诉他自己的心意。
……他确实有病……
好不容易赶到金陵的那天,正好就是十一月十五。
他已经许多年没有过过生辰,一方面是为了尽可能抹掉一些旧日的习惯,一方面是因为他只要一到生辰,就难免会想到十月怀胎历尽辛苦把他生下来的母亲,他没有这样的勇气。
不过他想萧景琰肯定记得这个日子。
他们刚认识的那天,他们第一次表白的那天,全都是十一月十五。
飞流给梅长苏披上了披风,看后者的眼神,只好不情不愿地退回了马车后面,让梅长苏一个人拿着竹笛,顺着石阶上了晚亭。
此时萧景琰想必还在早朝,他特地提早了时间过来,就是为了从这故地里找回他向萧景琰表明心意的勇气。
他想好了,如果笛子他实在是听不懂——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天赋局限在那呢——他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喜欢他。如果他听懂了,那自然皆大欢喜。
冬天的草木早已凋零,放眼望去满目苍凉,如玉带闪光的淮水也没了夏日里奔流不息的活力,重叠的荒草枯木在苍凉的风里荡着荡着,沙沙作响。梅长苏深吸了一口气,将竹笛横在唇边,继而吹出最让人动情的无暇之曲。
浩浩汤汤。
萧景琰一下马就听到响彻京郊林间的曲子,五音在树林和水波间穿梭游走,那气势竟然压过了高天里冷冽的风,从梅长苏的唇边逸出,如一片和缓轻柔的清洁白羽,一直一直顺着他的耳朵飘进他的心里。
他不懂乐曲,可他懂情意。
以前的林殊从来都不知道,他以为萧景琰听不懂那小郡主的琴曲是因为五音不通而已,可他并不知道最大的原因是萧景琰对她没有情,自然体会不到那里边暗含的异样心意。他以前吹给萧景琰的曲子大多也都没有带上多少的情感,那时候他们还只是知己,所以萧景琰会不明白也是必然。
可是这时候,梅长苏已经在这首《落梅花》里灌注了他这一辈子从一而终的感情,与他同样心意的萧景琰怎么还会不懂。
他们是这世间最懂对方的两个人啊……
萧景琰不忍心去打扰背对了他的梅长苏,只是驻足在原地仔细倾听,不知何时就纵横了满脸的泪。
真的是他呵……
真的是那个反复出现在他梦里头,扰得他即使忘记了他也还是不得安宁的他啊……
最后梅长苏甫一放下笛子,就被从背后圈进了一个怀抱里。
“我也喜欢你。”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遇故知。
FIN.